Sunday, March 16, 2008

卖汽球的小余

这家叫“金字山饭店”的小餐厅与它的气派名字并不相符。大 约20平米的空间里,只放下两张矮桌,旁边是六七个板凳,剩下则被一个碗柜和一条长案板占据,案板上摆满了一碗碗的碎肉、香肠、豆腐、豆角、辣椒、酱油, 黑漆漆的锅灶对着街道,营业执照挂在另一面墙上,仔细看去,已过了使用期。

所有的小城,都遍布了这样的“开放式厨房”,它们临街而立,一家接着一家,老板身兼厨师、洗菜工、服务员、收帐员数职。他们也经常是夫妻店,当妻子在油锅边忙个不停时,丈夫也会在一旁打下手,他们十几岁的儿子或女儿则帮着客人盛米饭、找零钱。

饭 菜价格总是特别便宜,味道总是特别可口,小空间中则充满了热气腾腾的生命力,条理也很少在混乱中丢失,即使客人挤成了一团,老板娘也不会忘记你的那碗牛肉 面里不需要香菜。但必须要忍受的不整洁,店招牌是廉价喷漆的,白墙壁上的早已灰黑,餐桌永远是油腻腻的,玻璃杯像蒙上层雾气一样污浊,还缺了个口,可替代 的是一次性的塑料杯碗……这些小店中总出充满了仓促和临时之感,似乎主人随时可以带着锅碗离开,只要他们舌头记得那些味道,他们就可以轻易在另一个地方另 起炉灶。

炒菜的老板娘姓覃,土家族人。“老家的雪有这么深了”,她用手比划到腰部,说了绿葱坡这个地名,尽管也属于巴东县,却需要从县城车站坐上三个多小时 的长途客车。她做菜的动作不慢,但也谈不上特别灵巧。她的脸蛋宽且圆,脸颊红红的,头发随便的扎在脑后,她的红外套上是油污,蓝色运动裤松松垮垮,脚下则 是一双分不清原来是灰还是白的运动鞋。

她寡言少语,却毫不遮掩自己的生活。她是为了孩子才从山上搬到县城里。“上面的教育质量不行”,她 说,“搬到这里以后,他们的成绩也好些了”。那两个都是男孩,一个15岁,一个11岁,他们原来的成绩在班里三十多名,现在是十多名了。过了一会,两个孩 子跑进来,在柜子里找可口可乐喝。他们笑嘻嘻的看着我们,却不知道说些什么。他们还没想过长大后干什么,也不明确是否应该努力考上县里最好的高中,然后上 大学。

她的丈夫老谭一会也过来了,他是营业执照上的法人代表。他的腿在一场车祸中严重受伤了,走起路还看得出痕迹。他不再能负担重活,所以 在县城里开一辆电动三轮车,主要客人是往返新县城与旧县城之间的客人,过节期间一个人五块,平时则是三块。他做过矿主,阔的时候右手的五指上都是金戒指, 车祸之后,他拄着拐杖带着这位覃大姐前往桂林闯世界,但是在传销生意中,他赔掉了全部的十几万积蓄。一切又重头开始,他开了这家小餐馆,然后把妻子从山上 叫下来帮忙,家庭一直是中国社会最密切与有效的经济组织。他希望这两个孩子如果上了不学,能早点学点手艺,比如开车。

我们和老谭坐在街道旁 聊天,瓜子皮吃了一地。街道上不时有人走过,一个年轻人将一辆黑色索纳塔停在饭馆门口,她的妻子抱着一个,拉着另一个,和他一起走近来吃饭。年轻人看起来 温和干练,车的牌照来自东莞。老谭打量了这车好一会儿,问年轻人多少钱买的。年轻人很乐意坐下来,他说自己就巴东人,过去的家在老城,已被江水淹没了, 1997年前往了东莞,如今在一家设计公司还干得不错,这辆车连同各种手续费花了16万。他的弟弟也在东莞,母亲也接了过去,全家要从此定居那里。几天 前,他开车从东莞回巴东走亲访友,要不是及时改变行车路线,他可能就要堵塞在路上。他属于回乡人中极幸运的,这是大年初三,我不知道滞留在广州火车站,和 公路与铁路上的行人怎么样了。我几天没看电视新闻了,小县城里也没有人卖报纸。

一开始,我注意到不是小余,而是他手里的汽球。进金子山时, 他的左手一松,那些汽球就都顶在房顶,把它们系在一起的那根细线无精打采的垂下来。一个小时前,我在巴东新县城的广场上,看到几位卖汽球的小贩,汽球颜色 与形状不一,不过都是我们熟知的形象,机器猫、白雪公主、奥运福娃、还有米老鼠……它的色彩与工艺,都给人以一种一望可知的廉价感,不过它倒与县城里的广 告牌、店铺里穿出的流行歌曲的音质,相当匹配——粗鄙的亮丽。

小余与那些小贩不同。他年轻,身材瘦小,脸上却挂满了书卷气,鼻梁上架着的黑边眼镜,而唇上柔软、随意的黑胡子,让他像是一名设计师。倘若他穿了白衬衫,眼睛框再窄一点与粗线条一点,就像是时尚杂志所钟爱的青年设计师。

或许是因为巴东小城的百无聊赖,小余吸引了我。他让我想起了昔日社会中那些走街串巷小贩,他们有糖果、画片和姑娘们喜欢的头饰,他们还代表着陌生与新鲜的世界,给过分平静的生活带来涟漪。

我 和朋友邀请小余一起吃晚饭,他也是小城的过客,不愿意回秭归的家中过年。傍晚七点,他准时到了我们的酒店,县城里惟一一家三星级酒店。他坚持要来找我们, 而不是我们去找他。他后来说,是因为他所住的“春风旅社”太寒酸了,是十块钱一晚的地下室。看得出,他与其说出于脆弱的虚荣,不如说是他保持自尊的方式。

我们这在酒店冷清的餐厅里要了一个包间,喝着重庆产的山城啤酒,开始听小余讲他的故事。

他1984 年出生于秭归县的一个乡村,18岁时,再也压抑不住对读书的厌倦,跑到了宜昌市讨生活。他在那里为一家垃圾处理厂工作,负责为废弃金属分类。“那是个污染 严重的工作”,他说,“每个月1000块,管吃管住。”对于他的家乡来说,宜昌是个大城市,有着各种可能性,也经常面临着各种新挑战。

除去 分离废金属,他卖过仙人掌,骑三车替人运货,有时找不到工作,就睡在长江边的公园里,夏夜温暖宜人,却被人偷走了钱包。他不会向家人求援,况且,家里也帮 不了他什么。他们家也是库区的移民,忙着从旧家搬到新家,政府答应一次性支付的1万8千元安迁费,却被乡里干部变成了每月付50元,一直延续下去。“这是 个整数,还能做点小生意,但分开给,就什么用也没有”,小余抱怨说。

眼下这个卖汽球的工作他干了半年。他从宜昌市按批发价每个2块拿到货, 然后就来到周边的小县城兜售。一般卖5块钱一个,如果他认为特别漂亮的,比如因为鼠年而流行的米老鼠,则可以卖到8块。每次出发前,他的小小行囊里除去很 少的衣物,还有一个冲气机,他用少量的化学药品在地下室的房间里,制作出氢气,把汽球充上气。

一周前,他坐着长途汽车来到巴东县的,他从未 到过此,也不认识任何人,他除夕的中午饭是在我们碰到“金字山”里吃的,一碗炒饭,当时它是县城少数开门的几家店面。这几天,他的生意不好不坏。不过,他 发现巴东人喜欢新奇的东西,不管是吃的还是玩的,只要是他们没见过,就会试一试,包括他的汽球。

饭桌上都是男孩子,话题似乎自然的就引到女 人身上。小余的谈话一下子变得动情起来。旅行时,我经常会碰到各色小镇青年,他们年纪小小,却似乎有着单调又丰富的社会阅历。县城与小镇的精神生活是匮乏 的,他们以成年人的世俗生活来填补空缺,他们过早的学会抽烟、喝酒、赌博,在歌厅里扔掉童贞,所以尽管不过20岁,却可能带上了暮气。他们在街道上呼啸而 过,在暴力和性上表现的某种渴望,成了他们惟一可以把握的青春,生命在此作了灿烂却短暂的停留,然后迅速、头也不回的奔向衰老。

但小余却相 信爱情,事实上,他是个多情的种子。在宜昌时,他先是陷入了一场不对等恋爱,一个刚刚大学女生,从不愿意承认他们是男女朋友,只愿意接受他的照顾,却很少 给予回馈。而且,他们的恋情注定走向终结——只要她一毕业。然后,他朦朦胧胧的爱上了同事的老婆,一个比他年长十多岁的女人,两个孩子的母亲。他喜欢单独 和她谈话,偶尔拥抱一下感受柔软的体温,但这结果可想而知,尽管什么也发生,他还是被迫离开了工作单位。比起他节俭的日常生活,他对于女人们过分慷慨。即 使分手在即,他仍花了几百元给年轻女孩子购买生活用品。他还偷偷买了一套保暖内衣裤,希望有一天能送给那个成熟女人。

在从宜昌前往巴东的长 途汽车上,身旁一个少女抑制不住倦意倒在他肩膀上睡着了。整整三个小时,他身体僵硬麻木,只为了不打扰她的睡眠。他记得她是在江苏打工,春节回家车票紧 张,于是一直站着火车上。下车前,他对那个女孩和她的母亲说,可以替她们在宜昌买回程火车票,这样就不用再站回去了,让他遗憾的是,她们似乎没太相信他。 在巴东旧县城,他还遇到了一个明眸善睐的少女,他送给了她一个女米老鼠的汽球。旧县城的生意不比新县城,但我们碰见他时,已是他连续第三天来此了,因为 “我想再碰见她”。

吃过饭,小余提议到江边散步。沿着石阶而下,正是跨江大桥,一路上,我不停的看到这种通体白色的钢索桥,它们就像一个个 巨大的纯白竹叶虫坦然的趴在山峰之间,暂时的休憩。江对岸的山已被大部分隐藏于黑暗中,山腰上闪耀的灯光表明那里有人居住。黄色的路灯笼罩着桥面,偶尔有 车开过,我们若有若无的交谈,路过了一只死猫,看到了四个正在嬉笑的少女,她们正用青春的嘻嘻哈哈来拦住过路的摩托车,好载她们一程。

小余 先是诚恳的想请我们吃路边的烤羊肉串,似乎是对刚才被我们请客的某种回报。他还谈到了他在“春风旅社”里的另一个住户,她是个18岁的年轻姑娘,是个卖春 的姑娘,过年时也未归家,他们孤单在外,有时一起在旅社的厨房里煮面条吃,一起打发寂寞时光。他似乎在暗示,我们是否需要这样的服务,他愿意给她打电话。 他的自尊是淳朴的,他不想只占有,愿意提供某种帮助。“在北京鞋垫好卖吗”,他突然问我这个问题。我不置可否,看得出他渴望更大的城市,他甚至还提到了北 京的奥运会,能去看一场比赛,“像是我人生的梦一样”……

(作者的邮件edmund.z.xu@gmail.com,他最近的一本书是《中国纪事》)

注:本文不代表FT中文网观点。

《2008:中国纪事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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