英国《金融时报》中文网专栏作家许知远 2008年3月13日 星期四
一从巴东县到巫山的快艇上,我离开艇舱,站到没有窗的船舷。风迎面吹来,猛烈却并不寒冷。这一次乘快艇是下午三点,我睡够了,开始逼迫自己观察那急速向后退的两岸。一开始它看起来和明信片的风景画没什么两样,甚至比想象的三峡风光更秀丽。
因 为大坝蓄水,江面升高,变宽,流速减慢,泥沙沉浸到水底了,快艇像是行驶在平静的湖面上,两边则是陡峭的山峰。上面生长着树木在冬天萧瑟得灰黄,倒是与其 下的岩石色调一致。山体的形状与颜色偶尔发生变化,有时是黑色平平的岩石,有时突然像是一串突出的鱼脊背斜插入江面,陡陡的山坡有时是零星的树林,有时是 光突的一片,当一片梯田突然出现时,就意味着一个小村落的出现。
那些远望去像小小的火柴盒的房子突然聚集在山腰上,不出意外,还会有一道白 线划过山腰,那是将村落与市镇连接起来的公路。有时,我会盯着一个火车柴盒看,会看到一个红衣的小人从阳台上走回屋内。她过的是一种怎样的生活?这感觉就 像每一次夜晚乘坐火车穿越城市的闹市区,看到铁轨旁的居民楼中的万家灯火,就老是想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。
有时,刺眼的人工痕迹会突然进入了眼帘。我看到了中国电信那蓝色的广告牌,岩石上刷着白底红字的方块:175米。一年后,当大坝彻底竣工之时,水面 将达到这个高度。届时,山峰又会变矮了一截,水面又将增宽,而那些山坡上的“火柴盒”又将消失一些。当那座橙色的跨江大桥时,巫山到了。
如果不是同伴提醒,我几乎就忘记了这是贾樟柯电影中引入注目的一幕。橙色的、像彩虹一样弯曲的大桥,连接了两座山峰,周围则是水墨画一样的背景:墨绿色的山与水。
巫 山的码头客运站以赤裸的姿态迎接我们。客运站大楼明确无误的显示了,这是一座仍在建设中的城市,大楼的外表还没来得急覆盖上瓷砖,仅以灰色水泥示人,钢筋 支架上裹着绿色的施工网眼布,一架黄色的吊臂车孤单而骄傲的俯视着长江。墙壁上辽阔的长方型空缺在等待着玻璃,地面上则只有尘土和沙石,在售票大厅里,没 有一张椅子,人们站着抽烟、蹲在地上,等待着买票和上船,帮小孩子撒尿。
我的两位伙伴突然兴奋起来。他们都没来过此地,看过《三峡好人》,都对亲眼看到彩虹桥表示孩子气式的得意。“对,有《巫山云雨》,两年前还有人在这里拍电影,”开车的小伙子记不得《三峡好人》的片名,也没看过这两部电影,但很显然,它们是这个年代的巫山的印记。
像 很多代人一样,我对于巫山的记忆始自“巫山云雨”这个词。14岁时,我知道了它作为性的隐喻。它在青春期时孜孜不倦的不断翻阅的《三言二拍》里随处可见。 那时候,性仍是禁忌,是少年们成长的困惑与兴奋的主要来源。我记得有那么几年,我一看到“乳房”这个词就浑身燥热,而“巫山云雨”则是所有意向中,最朦 胧、诗意的。我忘记了在年少时的那些情书里,是否引用过元稹的诗句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去巫山不是云”,多么富有嘲讽意义的一刻,写出这样海誓山盟句子的 人,是个滥情公子。
不过,无论如何,眼前的巫山县城与诗词中的巫山毫无关系。出租车沿街向上,这个新县城已经断断续续建了十年。县城的主干道被命名为广东道,作为浩大国家工程的分忧者,珠海市为其提供经济上的部分援助。
二
比 起前一站巴东县,巫山热闹、繁华。它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,是它嘈杂的声音。我们的酒店就在城市的主干道上,距离城市中心广场几步之遥。傍晚,当我迈出酒店 时,广场上的音乐声就不由自主的传来,接着是一家接一家商铺的霓虹灯。市政广场是城市中心,广场布局像是三层水泥梯田。第一层的平地广场,像所有的城市广 场一样,它是小贩的大排档,还有人们的露天舞池,不同年代的流行曲彼此重叠。在这里,我也看到了小余所卖的汽球,但米老鼠的那一款不再是巴东8元的价格, 它只有5块。
再高一层则是个椭圆形的露天电影院,稀稀落落的人群正在看一部万梓良主演的拙劣香港警匪片。电影院旁则是一家接一家的台球桌、 游戏厅、网吧、手机店,在上一层是小店的重复,只不过又多了一个滑冰场。总之,这是个游乐的世界。第二天中午时,我才发现平台上的一些空地更精妙的用途, 上面摆满了一张张绿绒或灰绒桌面的麻将桌,五块钱一杯茶,你可以打上一下午,不断有挑着凉粉的小贩经过,缓解饥饿,放松你的神经,或仅仅是解解馋。那著名 的山峰清晰可间,耳边则是塑料制的麻将的碰撞声,还有四川口音,不,应该说是重庆口音。
巫山隶属于1997年建立的重庆直辖市。我是逐渐意 识到这是个庞大无比的市,事实上,这是世界最大的城市,8.1万平方公里。它或许也是世界层次最丰富的城市,最贫困的乡村与最繁华的城市,纠缠在一起,它 也像是当代中国的某种隐喻——在这么短时间里,这么多的人口,要完成从农村到城市的过程,这其中蕴涵了多少喜悦、荒诞与失落。
我从未体验过 麻将的乐趣。一个小方桌,144张牌,四个人,就可以消磨掉无穷的时间。但我逐渐感觉到了特定的环境对人的行为与思想的塑造。越到南方,人口就越密集,人 们在所有可以开垦地方开垦种植,人们发明各种烹饪方法将普通的材料做得味美可口,那热气腾腾的重庆火锅正是集大成者,每次把白菜叶放进红汤里,就经常想起 一位外来者所写的:“我非常清楚,中国人的餐饮艺术一直是无中生有的艺术……(他们)试图利用我们不加注意的一切东西”。麻将似乎也是对密集人口的响应, 它是一个在最小空间,可以容易最多人的活动之一, 它也符合中国人对“静”的热衷。
那天夜晚,我还沿那条不断向山上的台阶向上走,它被命名 神女大道,紧邻市政广场。大道上没有神女的香气,只有一直向下流的污水、果皮和塑料袋。大道中还有奥运福娃的装置,但很可惜,它们早已沾染污垢,旁边就是 个小垃圾堆,而垃圾堆旁则是一片大排档,油锅滋滋作响,铁板锅上的土豆块,散发出阵阵香气。
“新城好”,神女大道旁的一家古董店的女人告诉 我。她从前是旅行社的雇员,旅行社解散了,她就和丈夫合伙开了这家又卖兵马俑、又是文革革命宣传画、还有辨认不清的三峡文物的古董店。“如果不是建新城, 道路不会这么宽,也没有多商场,我们的房子也大些”,她的丈夫,一个圆圆脸的中年男子补充说。
我曾经是带着某种偏见来到三峡的。在潜意识 里,我和这个工程充满了怀疑,一方面它太浩大了,以至于超出了人力的驾驭范围,不管我们掌握了多精确的科学;另一方面,当试图以数字衡量得失时,那些难以 被量划的事物往往就被忽略掉了。你可以计算大坝的发电量,但是你该怎样计算人们看到家园被淹,迁移他乡,或更为隐形的物种消失、植被破坏的损失呢?
一 路上,我得到的信号是含混的。因为我没去乡村,他们往往是受水位上升的影响最大的人,他们世世代代在此耕种,却突然失去了土地。而我经过的城镇,某种意义 上是受益者。他们或许会抱怨除了200块的搬家费没有再多的补偿了,本应属于他们的移民款被层层剥削了,但是他们也乐于承认,若不是三峡大坝,他们搬不到 体面的新城。对于老城,他们的感受和我们这些外来这不同——老街道只意味狭窄、肮脏与拥挤,它没有太多、人们也无暇品位的历史记忆。人们渴望的是“崭新” 的世界,是霓虹灯广告牌、新一款的摩托罗拉手机、还有被染成黄色的蓬松发型……人们没有时间、也没有心情向回看。“八成是好的”,在山顶上一座居民楼的连 通阳台上,一个中年男子对我说。阳台下是建立在斜坡上的新城,蜿蜒的盘山公路、层次分明的楼房,是一座山城的典型景象。远处的长江,看起来静止不动。“原 来可能都没有现在的三分之一宽”,这个男人说。他右手指着彩虹桥右边则的望天峰,他的老家正在在望天峰后,还要坐上几十公里的汽车。如今他所住的居民楼是 两年前租下的,因为他的儿子在楼后的巫山中学上学。他的妻子在这里陪儿子念书,照顾他的生活,而他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则在北京朝阳区做一名室内装修工。“北 京的活还是好找”,当他听说我来自北京后,谈话的兴味变得更浓了。他还谈到了台湾问题、奥运会问题,因为它们都会对北京未来繁荣产生影响,而繁荣则直接关 乎他的生计。
三
一种厌倦突然袭来。那是大年初五的早晨,我坐在巫山的鸿都饭店的8007房间。窗外是千年未变的秀丽风景,如 果沿着支流而上那就是著名的小三峡。由于水位的上涨,昔日只有夏季才能行船的河道在冬天也可以通行了。在本地的旅游宣传单上,几位肩宽腰壮、臀部结实的年 轻男子背对我,正吃力的拉着纤。他们是昔日长江的一景,在浅滩航船只能依靠人力拉动,纤夫们从来一丝不挂,他们喊着号子,拉着粗大的麻绳。这职业早已伴随 着航运技术的提高而消失了,如今他们只是作为表演和象征性的存在于风景区中。我猜,这些肌肉黝黑的小伙子的照片,定会勾起那些被沉闷的婚姻、琐碎的家务、 还有业已到来的中年危机所烦恼的主妇的某种幻想吧。如果放在一个全球景观中来看,对一个《绝望主妇》式的人物来说,这些三峡纤夫,该必定像是波兰的水管工 那样富于性的诱惑力吧。
我对于这纤夫,或神农溪的漂流没有兴趣。在中国旅行,你经常被一个接一个、不知节制、甚至厚颜无耻的人造景观所包 围。我记得在山西时,当地的公司修建了一座木塔,然后宣称它就是“欲穷千里目,更上一层楼”的鹳雀楼,然后向每个游客收取100元的门票;或是四川一座混 凝土博物馆,人们说它就是大禹的故里,且不管历史上是否真有大禹其人……尽管在所有的国家,真实的历史总与民间传说相互混杂在一起,但是我得承认,我们似 乎更有一种强大的能力将两者的边界模糊。我们毫不吝惜的搬迁、拆毁、重建、焚烧,或许是我们的历史遗产实在太丰富,没什么东西,人们觉得值得真正尊重与留 恋。富裕起来的中国人,蜂拥而至所有他们想去地方,但他们还没准备好去介意是在真实的遗迹前、还是人造的景观前,合影留念。
我不知这厌倦的原因。可能是城市里的噪音,千篇一律的商场与娱乐场所,那些丑陋的建筑,还有那些不痛不痒、难以深入的对话……我是个拙劣的记者,经常被批评为缺乏对现实中国的理解。在理智上,我也承认,真相和发现经常隐藏在乏味的表面,你需要像剥洋葱一样,一层层的逼近。
No comments:
Post a Comment